孙木庵刚走,替乔鸣桧管店铺的管事“大眼袋”经理来了,说店里来了位女客,她手里有宋徽宗赵佶御笔的牡丹诗本两卷,因家中拮据想出手卖个好价钱,知道您识货,非您不出手。乔鸣桧听说是宋代珍品,自然急不可耐,走到院门口却又返了回来,他觉得这个时候有人来找他出手如此珍宝,是不是有点不太合情理,也许是巧合,也许其中有诈。乔鸣桧不失常态地问大眼袋,来人的模样和情况,大眼袋经理说,乡下女人,男人被炮弹炸死了,房子被日本人给烧了,一个人领着几个出不了窝的孩子过不下去,只好把祖传的宝物拿出来换些钱。乔鸣桧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一阵子,想到前几天的邙山遇险,把准备去店里看个究竟的想法打消了。乔鸣桧让大眼袋把那个女人领到这里来,大眼袋说他说了,可那个女人就是不来,她怕日本人,怕进了这个院子再也出不去了。乔鸣桧问他见到东西了没有,大眼袋摇头说没有,她不让摸那个首饰盒。不过那枣木盒子倒真是个真品,暗红且淳厚的油漆、金角铜锁银拉环,盖子上面镶有六寸大小的黄龙玉一块,上镌刻宋代皇宫图案和宋徽宗笔提,无论是从种、水、色、净,还是从透、润、光、硬上看,那个首饰盒绝非赝品。而且从她拿着的分量上看,里面确实不像是个空的,大眼袋颇显内行。

    乔鸣桧开始往好的地方想了,他住得院子周围都是便衣、特工和日本兵,不管她是哪方神圣,进到这里也是孤掌难鸣。乔鸣桧起身围着椅子正转了两圈问大眼袋“她是哪里人?现住在哪里?”大眼袋说,她说是开封人,听口音也像,现住在城东的唐寺门。

    乔鸣桧围着椅子倒转了两圈,又正转了两圈后,拍着椅子靠背吩咐大眼袋:“你先回去稳住她,我让人去唐寺门查查到底有没有这母子几人。”大眼袋面现难色地说:“她没有说她具体住在哪里,唐寺门那么大,要查恐怕也不是一天半晌的,我是担心她等不及,出手给了别人就……再说她一个乡下女人又能怎么样?”乔鸣桧觉得大眼袋说的也有道理,但仍然让大眼袋带上几个人,把那个乡下女人强行带到这里。

    “大和字画古董行”的二楼空荡荡的,摆着些桌椅板凳和几套古色古香的茶具。两则有乔鸣桧用草书写的两副对联,一幅是,“谈生意心平气和,见利时兄弟平分。”另一幅是:“书舞狂草风云变,墨海荡舟心自安。”黑姐独自一人在里面四下转了一圈,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向街上望了一眼。戎鹞子躺在毛驴车的车板上,用草帽盖着脸看似悠闲的在睡觉,扮赶脚的岳准和石天来,脱了鞋子垫在屁股下,盘起两条腿坐靠在墙角边养神,英子不停地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,那焦急的样子像是在寻人。黑姐再回头看到那只被她随便扔在一边的“宝盒”,心里不由得笑了,那是两个月前国军大溃退时,队员们在庄稼地里捡到上缴的,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。

    黑姐家在邙山对面黄河边上一个风景秀丽、五谷丰登的小村子里。公婆在黄河边上摇渡船,丈夫在河堤边上种了几亩河滩地,她在家照看自己三岁大的孩子做些家务,时不时帮家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,一家人过得平静安稳,虽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。一九三八年六月“兰封大战”,日军路过他们村子时把村里的青壮年全部拉去做了民夫,不懂事的孩子哭着要爸爸抱,结果被日本兵用枪托砸死,丈夫从此也杳无音信。紧接着就是黄河大决堤,浊浪吞没了她所有的亲人。她和村里的人逃难到洛阳城,在伊河边遇上了共产党八路军,她毅然决然地拿起了枪。在这支正义而温暖的家里,她成长成为一名成熟而优秀的侦察员。

    黑姐抱着一块脏兮兮的、用粗蓝布围裙包着的首饰盒出了店门,走在几个便衣保镖中间。英子拉住小毛驴的缰绳向前拽了拽,系在毛驴长脖子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几声。戎鹞子把草帽向一边拉了拉斜看了一眼,两个队员也起身穿上了鞋子。

    黑姐被带到“大和文化交流会”的正堂里,坐在了中间一把没有靠背的凳子上,旁边是四只乌黑的枪口。乔鸣桧远远地打量着黑姐。不长的头发乱蓬蓬地揪粘在一起,似乎好几天没有洗过的脸上留着汗迹,像有人在旧白灰墙上泼了瓢脏水。衣领和袖口黑黢黢地开着线,下身穿一条旧蓝色粗布裤子,裤腿有些短吊着,露出没有穿袜子的、粗壮的小腿,脚上那双黑布鞋外面泥巴巴的,有一只前面还张着线口。当乔鸣桧站在面前上下打量她时,她不好意思地将两只脚向凳子下面藏了藏,腼腆地低下了头。

    乔鸣桧放下心来,重复了前面大眼袋经理问过的话,提出要看看是不是真品。村妇紧抱着首饰盒,缩着身子害怕地看了看四周,胆怯地说:“你看这屋里的阵势怪吓人的,俺一个乡下女人没有出过门怕得不行,

    你不会让他们把俺的东西给抢了去吧?”乔鸣桧扶了扶眼镜框对她说:“你看我乔鸣桧是那种人吗?文人不惜墨,商人不使诈,你放心吧。”村妇迟疑着、不情愿地把包裹着的首饰盒放在桌上,慢慢地解着那块破围裙包裹布,刚解开一个角又停下,转而用信任的口气对乔鸣桧说:“俺看了,先生您说话文绉绉的是个好人。俺怕他们有钱有势人的花花肠子多,俺就从那书上撕下了几页,您要是看中了给了钱,俺再回去给你拿剩下那多的。”乔鸣桧听了,心痛的在心里直啧啧,这个傻女人,用这种“路数”毁了千年的帝王手迹!不过他还是连连答应。村妇扯开包布,刚要去打开盒子又停了下来,“你一个大男人不会是怕俺一个乡下女人吧?都说财不外露,俺不想让外人看见这里头是啥,您让他们到院子外面等一下。”乔鸣桧有点犹豫。黑姐用破围裙又重新包上首饰盒子,两手紧紧捂着说:“那,那俺不卖了!”乔鸣桧折中地说:“好,让他们站在门口门帘子外面总可以吧。”乔鸣桧本来想让保镖们过来,搜了村妇的身子再出去,看了看女人邋遢的样子,想想自己近乎猥琐,有失大文豪的“德行”,传出去反而成了笑话,也就算了。

    保镖们出去后,乔鸣桧把首饰盒拿在手里仔细端详,真是和大眼袋描述得一模一样,心中大喜!他问黑姐要钥匙,打开首饰盒上面镶扣着的铜锁。黑姐递给他的则是一张纸条,上面的第一行字是:看完了千万别出声,切切!接下来是:国之珍宝,不容亵渎,助纣为虐,天诛地灭,悔过无罪,不计前嫌。落款是八路军伊洛支队。乔鸣桧再抬头,一只黑洞洞的枪口从村妇的袖口处瞪着他,村妇成了横眉冷对他的女侠。黑姐口气严厉而带讽刺地对他说,乔大会长不会选择要财不要命的这条路吧!你要是敢在我面前露一手,结果就是人财两空,不相信可以试试,想好了你现在该做什么!乔鸣桧知道,这时候自己要是敢动一动,对方的手指头也会跟着动,用自己的命去换这个村妇的命,真是枉活了自己的一生。

    从“交流会”到“古董行”,有一袋烟功夫的路程,出门时黑姐对乔鸣桧耳语,只要他不丢下手中的这个盒子,街上好几十处暗中对他瞄准的枪口就不会“走火”。乔鸣桧双手抱着那个“宝贝盒子”走在前面,偷偷地向周围看来看去,似乎所有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是冲着他来的。

    戎鹞子把毛驴车赶到大和古董行的门口,两个队员从里面抬出一只陪嫁妆用的大箱子,保镖们守职地站在两边,有两个还帮助把箱子放稳在车板上,乔鸣桧站在大街中间,对着远走的村妇仍不敢放下手中的盒子,眼睛仍不停地向周边窥望,直至毛驴车的铃铛声消失过了好长时间,他手中的“护身符”才咣当一声滑落到地上。乔鸣桧双手向天,不停地哈哈大笑,他完全地崩溃了。乔鸣桧此后不再“笔墨”,逢人便伏而轻声,“我要去东瀛了,我要去东瀛了……”

    第二天,有人在伊河下游的河滩上,发现了只被水冲上岸的大箱子,里面空空如也,不知祸福,惧染不祥,劈了当柴烧。